雨落银杏林
雨为何落入银杏林？因为它也落到了别的地方。比如在高密市区一家香面馆吃五元一碗的汤面时，雨落在窗玻璃和顺河路。开车十五公里的路上，它落在石庵路、法桐树和一群结伴飞离的喜鹊的翅膀。车顶的雨珠，被风吹落到从呼家庄的小南庄到下口社区的五龙河大桥。穿过银杏林东西路和南北路的低洼处，积了崭新的雨水，它们溅入我踩过去的脚印。积水发出光，是雨滴擦亮自己并汇聚在一起。此时并非他时，正是年11月13日中午。
几乎不眨眼睛盯着那枚银杏叶。它长在一株主杆直径约三十公分银杏树靠下部的斜枝中间，高出我半个身位。树枝不止这一枚银杏叶，而是很多，粗看都是金黄色。我盯着看的那一枚，在摇晃，就要脱离枝头。我等待它掉落的那一刻。
注意力向它集中，我失去了对周围的感触能力。一棵挨一棵银杏树组成的树林，悄无声息，向远处退。雨丧失下落的能力，甚至不再下落，静止在了薄雾之中。大地还在运转吗？我不知道。也许自我也丧失了，从等待一枚银杏叶开始。
它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迅速脱落。我观察它。只有它前后摇晃，其它的金叶寂然不动。它也是金黄的，与身边的银杏叶略有不同。它的叶沿卷出灰黑色，靠近叶柄处，向上翻起，像蝴蝶即将展开的翅膀。它就是一只蝴蝶，黑边为它画出了漂亮的尾翼。此时如果它脱落，便不再是一枚银杏叶，而是一只蝴蝶向初冬的天体起飞。
只需再来一丝雨或更小的风，蝴蝶就会飞起，从金黄色海岸。一丝雨真的来了，它躲过密的枝杈，似乎有转弯的动作，降落在蝴蝶尾翼已经有明亮雨珠的地方。它飞起来了，与我只有手臂伸出的距离，也许它飞翔的力度不够，也许雨珠太重，它飞的方向是垂向地面。起初，它飞得很慢，之后加快了速度，它想击穿什么吗？伸出手，感觉是迟疑地伸出了手，它还是触到了我的指尖，弹跳时留下一丝凉意，划一条简洁的弧线，落到地面。它又变回落叶，成为更多落叶的一枚，再也找不到了。它返回了闪耀金色波纹的海洋，或是一朵浪花，或一个泡沫。
那时，我站在路南银杏林中间，站成一枚树叶。当我站成一枚树叶，我回到此时。雨丝被风片分开，在银杏林舒缓地游走，如同寻觅者。舒缓是它选择的行走状态。它从高处以不为人知的角度，浮游过麦田原野，红瓦乡村，它俯瞰金色的海洋，像遇见熟悉的庭院。
“枉叫人回首，少年丝竹，玉容歌管。”雨丝的回首不同于況周颐的回首，也不同于我环绕银杏树的左顾右盼。它立于树梢，稍事停顿，把岁月的一束余光藏在体内，沿着它熟悉的线索，滑过粗的和细的枝条，寻觅它寄存过往的一叶扁舟。
它滑向一枚银杏叶，用最轻的力量，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。我能看到的，是叶的飞舞。是树叶带着雨丝舞蹈还是雨丝带着叶子舞蹈？或者因为彼此找到了对方，携手离开枝头，飞去它们的必然之地？
那时我在顺河路一家香面馆吃面，想象也许因为雨落银杏林，致使落叶纷飞，设定为意外事件。此时，落叶纷飞中，目睹那些重复的坠落，不再由于意外的设定而茫然若失，而是变成了可供享受的事物之后，生活开始展现它完整的一面。
在我还沉湎于类似“料南枝明日，应减红香一半”的情境时，风裁剪了它多余的颜色，脱去了多余的装扮，倾斜并翻转身体，从我的肩头一掠而过。
它对我低语过什么，因为太轻，轻于落地的银杏叶，加之耳聋眼花，没能听清。于是，我循着它往前遁去的方向，寻找它的身影。它太透明了，几乎捕捉不到。我懊恼地在树隙间寻找，借助阴云的铅灰色，却被稠密的枝叶阻挡了视线，那些枝叶，为我设置了层层障碍。
当我为不能突破视觉障碍沮丧失望之时，一只手掠过树丛，送来沙沙之音，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的身影。它有时略带点绿色，有时稍微有点灰，但更多的是金黄。它在银杏林穿行，带着我行走，走的游刃有余。它因为失去了色彩而拥有了更多的颜色，因为瞬间消失而留下永恒。
于是，我尝试闭上眼睛，不仅听到了它的低语，还看到了它的身姿，它的每一个举动，甚至眼神。它只为瞬间存在，因此无处不在。由于转瞬即逝，因此永不流失。所以，即使我闭上眼，也看见了它。正如科克托所言：原始制造美的东西，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其他东西。而我见到了河流，风的河流，在银杏林流淌，用最原始的透明的瞬间流淌。
那时，在银杏林，我手托落叶，任雨丝打湿头发，再让风吹干，万籁从身边滑过。此时，迈动脚步，准备走遍这片树林，从这一棵到那一棵，从这个角到那个角，走遍四边，走遍所有落叶，像风一样，像雨滴一样。
最终，我走遍了树林，庞大的林内，举目四望，才发现，只有我自己。走出银杏林，从远处的麦田眺望，在那儿，什么也没有，除了树林肃立、落叶飞舞。
我到达过那儿、遇到过自己吗？其实，我只在一家小面馆，望着雨丝在窗玻璃滑行，风从街道扫过，低头吃着一碗汤面。之后，支付五元饭钱，起身穿过玻璃窗，像穿过一个梦。玻璃是完整的，没任何痕迹，包括雨。
